这个世界上，并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处理

午自修的时候，女孩子悄悄出来找我：“老师，我想和你谈谈。”

不想打扰其他同学，我把她带到了办公室。

女孩子斟酌了好一会儿，说：“昨天中午，我在家里洗了一个澡。我妈妈听见了，就说我不该开着水龙头洗，应该用桶接水洗，免得浪费。我嫂嫂听见了，也大声说了几句，说我不知道节约用水，害得她要多交水电费。”

我说：“你觉得很难过？”

她说：“没有，我没事，但是我妈妈听了很生气。因为我嫂嫂原话是，你们一天不知道节约用水，我一个月要交好几百的水电费。再这么浪费，你们就自己去交！我妈妈特别生气，说要搬出去住，昨天和今天都在街上到处找房子。”

大概，她妈妈觉得嫂嫂这话很伤人。一来自己的女儿自己怎么说都可以，但是被别人说就不行；二来她可能觉得这话是针对她的。

女孩子说：“老师你知道的，我爸爸前几年去世了，我妈妈一个人支撑这个家。还要帮忙带哥哥嫂嫂的两个孙子，她真的很辛苦。”

眼看着女孩子的眼泪已经有涌出来的趋势了，我赶紧说：“你哥哥呢？他没表态吗？”

女孩子说：“没有，哥哥一直都是不表态的人。我嫂嫂说她和我哥哥结婚，就像多了个儿子一样，什么事都要她操心。”

我说：“那你呢，你表态没有？”

她说：“我也没有，其实嫂嫂对我很好，我们一直像亲姐妹一样，我们没有什么矛盾。哥哥嫂嫂以前都在外省打工，今年才回来本地工作的。这几年经济形势不好，大家压力都很大，他们也确实没什么钱。我们一个月水电费少的时候一两百，多的时候要三四百。嫂嫂也说了，她不是在说妈妈，她还让妈妈不要走。”

我忽然想起来，她是个很懂事的女孩子，以前寒暑假还会去体育馆边摆摊边做作业。

我想了想，说：“告诉你一个事实把，一家人只要住在一起，一定会有摩擦的，过去有，现在有，将来也还是会有，这个跟大家善不善良，爱不爱彼此没什么关系。你妈妈性格很强势，你嫂嫂性格也很强势，所以这肯定也不是她们第一次有矛盾了。”

女孩子说：“对，她们以前也有一些矛盾。”

我说：“我以前和你妈妈接触过，她和你嫂嫂都是心直口快的人，这事儿很快就会过去的。你不必太介意。其实，对于家务事，你最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，千万不想要着你要去处理她们之间的矛盾。你处理不了的，只会把你自己也拖进去。你最多事后给她们俩分别提供点情绪价值。当然，你现在马上要高考了，如果很烦，不管她们的情绪也可以。”

她赶紧摇头：“不，我做不到。我不可能不顾她们的感受。”

我说：“那你就去做她们的贴心小棉袄，她们生气吵架的时候你别搅和，事后聊天让她们宽心点开心点就是了。”

这时候我班的科任老师进了办公室，听了两句，说：“咦，老青，你都开始管居委会大妈的事儿啦？”

我说：“没有，主要是马上快高考了，我怕这些事儿影响她的情绪。给她纾解纾解。”

科任老师对女孩子说：“我就送给你一句话，啥都别管，专注自己就行了。”

女孩子说：“可是我妈妈说要搬出去，这两天她一直在街上找房子。”

科任老师说：“那就搬出去呀，说不定搬出去日子还好一点。”

我也恍然大悟：“对呀，你们家的经济能力能承受租房子住吗？”

女孩子说：“可以的，最多就是住的条件差一点，这没什么。我肯定会跟着我妈妈出去的。”

我说：“那其实搬出去住最好，婆婆和儿媳，只要不住在一起，就解决了大部分问题。”

女孩子说：“可是这两天我妈妈特别生气，家里气氛特别不好，她这样搬出去……”

我说：“你是怕搬出去会尴尬？”

她点点头。

我说：“你要知道，无论你妈妈搬不搬出去，这事儿都会过去。这一切都可以交给时间。”

她说：“可是……”

我说：“其实，这个世界上人有很多种。在我们十七八岁这个年龄，特别容易把别人想象成和自己一样的人。其实每一个人面对争执、处理情绪都是有很大差别的。你的语文成绩很好，心思很细腻，特别在意别人的感受，遇到这种会觉得尴尬。但是有的人没那么细腻，她们争吵的时候啥话都说得出来，但是过了就过了。她们当时的气性越大，反而过得越快。如果我们一直把别人想象得像我们一样细腻，其实我们并没有真正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思考问题。很可能别人都放下了，我们反而把包袱背上了。”

女孩子点点头，说：“我就是觉得妈妈很辛苦。哥哥嫂嫂在外面打工，两个孩子一直都是妈妈带，都带到十一岁了。”

我说：“那这次如果真的搬出去了，你的两个侄子怎么办？”

女孩子说：“妈妈说不管了，让他们外婆来带。”

这次我斟酌了一下用词，说：“你知道吗，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，他们责任心很强，会主动去挑担子，但是又希望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辛苦，如果别人不理解，他就会充满怨怼。但其实他是有选择的。你妈妈带孩子很辛苦，其实刚好可以趁着这机会走开，让你哥哥嫂嫂来感受一下。这样对大家都好。你妈妈说她很辛苦，这当然是真的，但这里面也有一部分是她的选择。你是班上的科代表，风雨无阻收了三年作业，这个班的同学会百分之百感谢你吗？我们都知道不可能，但你是个很洒脱的人，你根本不在乎这些。其实如果你处在你妈妈的位置，你也不会像她那样敏感。你要跳出你妈妈的视角去看这个事情，才能看得更清楚，也才能真正心平气和地去关心妈妈，帮助妈妈。”

她又点点头，经过这番谈话，神情明显放松了许多，不像刚开始竭力压抑哭意的样子了。

我说：“至于你妈妈要搬出去，这事儿你不必过于执着。如果她们注定无法相处，搬出去是早晚的事，那这次搬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。你妈妈告诉你她要搬出去，你就说你支持她。她也许真的找到房子了，那就搬；也有可能找了几天，气消了，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，那更好。当然，你也可以跟嫂嫂沟通一下感情，表明一下你的态度，免得和嫂嫂生出误会。”

她笑了，说：“哎，如果搬家的话，又要重新适应，好烦。”

这话已经明显带着吐槽的味道了，没有了那种沉甸甸的感觉。

我说：“你看我，一直在教室后面守着你们，你们上物理化学英语课对我都没有影响，因为一个真正专注于重要事情的人，环境是无法动摇她的。你要有成为一个优秀的人的自觉，要有坚韧的意志，那么搬个家也没什么大不了。”

我又说：“其实，你学习成绩很优秀。将来考上了好大学，也不会让你妈妈承受多大的经济负担的。只要你有信心在未来的工作中带给你妈妈衣食无忧的生活，就不必太在意现在的一点点得失。”

她抿着嘴，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
这时候上课铃响了。

忽然想起来，七八年前我在知乎上说，教师的工作是有边界的，教师不是救世主。但这段时间我接连处理了两个学生的家庭问题，真的快变成居委会大妈了。

但其实我并没有真的处理出什么结果来。这些琐碎的家务事，当事人都很难说清楚，更何况外人。

我所做的，就是帮助学生梳理一下事件，带他们换一个角度看这些问题，让他们理解大人的思维逻辑，以及学着用一种不那么较真的态度去看待这些无法回避的摩擦，从而实现自我保护和保护他人。

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处理，但对于他们这个年龄来说，要明白这一点，还需要慢慢学习。